2月6日，印度新孟买帕提尔体育场，亚洲杯决赛进行到最后的伤停补时阶段，中国队和韩国队的比分仍是胶着的2比2。时间来到第94分钟，禁区前的王珊珊接到队友传球后，转身将球传入禁区，前插的队友肖裕仪一脚抽射，皮球应声入网。
全场沸腾。时隔十六年，中国女足重新捧起亚洲杯冠军奖杯，贡献绝杀助攻的中国女足队长王珊珊，也因为整个赛事的优异表现而获得亚洲杯最有价值球员。
一头利落的短发，浓郁的眉毛，齐眉的刘海儿，镜头下的王珊珊总是皱着眉头，一副严肃模样。
被称为“低调的禁区之王”的王珊珊，在接受采访时，总是将进球的功劳归结于队友的帮助和日常的训练。
在王珊珊的父亲王瑞金看来，女儿“太内敛了”，“如果你想在人堆里找到她，就到角落里找，一找一个准，她肯定就在那里。”
这位12岁时教练就“过”不掉的女孩，如今已经32岁，仍然在球场上奔跑着。
当地时间2022年2月6日，印度新孟买，2022女足亚洲杯颁奖仪式，中国女足队长王珊珊当选本届亚洲杯最佳球员。图/IC Photo
教练“过”不掉的小女孩
河南洛阳市涧西区的一个小区内，黄色墙壁的建筑墙皮已经皱起，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上走三层，便是王珊珊的家。
2月9日上午10点刚过，喧闹声从屋内传了出来。踏进门内，10平方米的客厅里一横一竖靠墙放着两张沙发，小小的客厅被前来采访的记者挤满，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从中国女足夺冠那天起，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这个小客厅里重复着。
而距离这里仅一公里之隔的涧西区东升第三小学，是王珊珊与足球结缘的起点。
在启蒙教练耿宏杰的记忆里，王珊珊还是那个训练中自己怎样也摆脱不了的小女孩。
2月9日，王珊珊曾经就读的洛阳市涧西区东升第三小学球场。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摄
当时担任学校排球队教练的耿宏杰记得，还在读二年级时，王珊珊的身体素质就比其他学生出众，因此把她招进了排球队。
身材细长的王珊珊，在身高上并不是特别出众，但在排球比赛中，王珊珊能跑能跳，扣起球来也有力量。性格内向的她平时在队里话不多，总是自顾自地训练。耿宏杰说，排球场上，王珊珊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与对面的一支球队对抗。
耿宏杰喜欢足球，为了锻炼队员们的身体素质，耿宏杰时常带着队员们玩足球进行热身。在耿宏杰的印象里，面对其他的孩子自己踢起来很轻松，脚下的球从来都能稳稳地守住。但在面对王珊珊时，这个女孩眼神总是紧紧盯着球，几个回合下来，耿宏杰已经气喘，却仍然没能运球“过掉”这个才到自己肩头的小女生，“我都有点怕她，她骨头硬，也不知道哪个地方扛着我，可疼了。”
几次热身训练下来，耿宏杰感觉到，眼前这个能和自己拼抢对抗的女孩有着天生的运动天赋。“她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是一个难得的好苗子，”耿宏杰说，他一直在考虑，要让王珊珊走上有更好发展的道路。
王珊珊小学临近毕业时，耿宏杰找到王珊珊的父亲王瑞金，建议让她走足球的道路。耿宏杰告诉对方，王珊珊的骨龄结果显示，王珊珊的身高未来在排球运动上不会有太大的优势，而这样的体格适合足球运动，“她灵活，如果不走体育这条路，就太可惜了。”
起初，王瑞金拿不定主意：自己常年做些服装、果蔬生意，并没有太好的经济条件，一旦走上这条路，也许未来会很艰难。在看了几次王珊珊在球场上的表现后，王瑞金回复了耿宏杰，“我们也不太懂，你说珊珊可以，我们就让她去学，全力支持她。”
耿宏杰至今记得，他问12岁的王珊珊，“你愿意去踢球吗？”王珊珊淡淡笑了笑，回答道，“可以，反正我也喜欢。”
2月11日，王珊珊父母珍藏的女足签名照片（第二排右二为王珊珊）。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摄
逃上大巴的“九球天后”
2003年前后，王瑞金将王珊珊送进洛阳足球学校。零基础的底子，让王珊珊起步艰难。
王瑞金说，为了跟上进度，在正常的训练之外，女儿王珊珊会主动在操场加练两个小时。到了后来，即便是和男子足球队一起训练，王珊珊也不逊色。
2005年，15岁的王珊珊一人远走北京，进入什刹海体校训练。几年之后，王珊珊又加入了天津女足。
2011年，王珊珊初次入选国家队。次年，王珊珊第一次代表国家队比赛，两场比赛中，“新人”王珊珊就有3球入账。
据媒体当时报道，在比赛结束后，有体育记者本想采访两场比赛连续攻入三个球的新面孔王珊珊。不料王珊珊一听说有记者要采访她，一溜烟地逃上了大巴。第二天，记者在领队的安排下，才完成了采访。
在王珊珊家里，她的父母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家姑娘内向，也不爱接受采访，她总说功劳都是整个队伍一起得的，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
从媒体采访的记录里，不难发现王珊珊的低调和内敛。2015年世界杯的八分之一决赛中，第12分钟，队友李冬娜助攻，王珊珊在球门前一脚垫射，打入全场唯一进球。最终中国队以1比0的比分击败喀麦隆，晋级世界杯8强。赛后的媒体采访中，王珊珊却并不满意自己的表现：“丢了两个单刀机会，门前那一下太犹豫了。”
2018年亚运会，在一场中国女足对阵塔吉克斯坦的比赛中，王珊珊第56分钟替补出场，在短短的半个小时内攻入九粒进球，也是在这场比赛过后，球迷们把王珊珊称作“九球天后”。
在赛后接受媒体专访的时候，王珊珊说，自己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这么多球，提起这九个进球，王珊珊说，是因为大伙传得好，她才能进那么多。“我只知道在这个位置，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了。抢点、包抄，这些都是平时训练的内容。”
但由于女足赛事转播少，这个名号很快就被人们淡忘，王珊珊自己也再没有提过。
王珊珊的微博账号里，一共发布了32条微博。从2016年的第一条微博起，除去亚洲杯冠军、最有价值球员和全运会金牌三条系统自动发布的微博外，6年的时间里，这位女足队长年均只发布了5条微博。
在耿宏杰看来，王珊珊太过低调，自己曾经私下劝过她，可以在媒体面前多说几句话，王珊珊满口应允下来。可是一到媒体采访，她又躲得远远的。
王珊珊曾说，自己不是一个靠身体吃饭的球员，但是面对不同的后卫，她总竭尽全力去找到自己的得分方法。自己天生就瘦，在那些身体强壮的后卫中间，她只能靠脑子和意识去找得分的机会。
也许是因为先天条件不够充分，这养成了王珊珊对进球机会敏锐的嗅觉。
有网友形容她“踢前卫组织绝杀，踢后卫坚稳如山”，还有网友把她称为中国女足的“小快刀”，“锋线上最主要的进攻点之一，敏锐的门前嗅觉犀利的突破，再加上极快的出脚速度，时常令对手防不胜防。”
据耿宏杰说，王珊珊在国家队的领队曾评价王珊珊“技术全面，身体素质好”，虽然王珊珊平时默默无闻，在队里头不张扬，但教练心里头都清楚，“在场上奔跑能力最强，也是最能吃苦的人。”一场比赛的技术统计下来，王珊珊总是队里奔跑距离最长的那个。
2021年12月，IFFHS(国际足联数据统计会)公布了2021年亚洲女足最佳阵容,王珊珊成为唯一一个入选主力阵容的中国球员。
2月11日，王珊珊家里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福。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摄
“妈妈，你看我这石膏”
伤痛是一名运动员必经的道路，但在母亲周玉花眼里，女儿王珊珊的过分坚强让自己心疼却又常常无言。
在周玉花的记忆里，打小起，王珊珊几乎就没有哭过。三四岁时，王珊珊因为上楼梯摔倒磕破了下巴，需要缝针。小诊所的医生没有给王珊珊打麻药，缝针的时候，王珊珊忍着疼，没有掉一滴眼泪，“如果仔细看的话，她现在下巴上还有这道疤。”
女儿从小懂事，很少跟家里人说起受伤的情况。周玉花打去电话，王珊珊的回复总是“没多大事”，周玉花只能通过电视转播来观察女儿的受伤情况。有时候王珊珊腿上缠着绷带，有时候只是一个弯腰揉膝盖的动作，周玉花知道，这是女儿膝盖积水导致的疼痛。
周玉花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2016年，巴西奥运会开始的前两个月，王珊珊受了较严重的伤，她还是从网上得知的这个消息。打视频电话过去时，王珊珊却在镜里前开起了玩笑：“妈妈，你看我这石膏。”
周玉花心疼女儿，提出要到北京去给备战奥运的王珊珊做两个月饭，但被女儿拒绝了。
王瑞金也记得，那段时间，其他队员在球场上训练备战奥运，王珊珊只能一个人在场馆里头做康复训练。腿受伤了，她就做上身的锻炼。“这么多年，挫折始终都伴随着她。即便是输了球，在镜头下的她看上去心态平和，但是私底下仍和自己较劲，暗暗地加倍训练。”
王瑞金说，王珊珊一年难得回一次家，但回家的时间里，她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在健身房训练体能。王瑞金记得，过去家里经济困难的时候，王珊珊就沿着家附近的嵩山路跑步，自己骑着自行车跟在她后头。
耿宏杰见证了王瑞金夫妇这些年的付出：两人一开始卖服装，后来做一些小商品生意，大部分的钱都给王珊珊用作日常补贴。王珊珊进国家队的早期，仍有一部分生活开销来源于父母，“也是因为她的一直坚持，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实往上走，这种努力让我们看得到希望，因此对她一直充满信心。”
王瑞金说，自己观看女儿比赛的这数十年，去过很多次女足比赛的现场，也见惯了场馆里观众屈指可数的场面，“门票只要几块钱，还是没人看。”
网络上也会有质疑王珊珊的声音。有人质疑王珊珊的水平不够，不应该进国家队，有人质疑王珊珊的年龄太大，体力无法跟上。王瑞金会背着王珊珊上网看这些评价，看过之后一个人生闷气，“观众看到的都只是球员在场上的高光时刻，背后的辛苦可能只有少数人才知道。”
2月9日，王珊珊的家人及王珊珊启蒙教练耿宏杰（左一）在王珊珊小学母校操场上合影。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摄
“它已经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亚洲杯夺冠的当天晚上，王瑞金夫妇直到凌晨四点才入睡。
赛后，周玉花给王珊珊发去微信：“恭喜你们，恭喜中国女足，恭喜姑娘。”王珊珊从印度打来视频电话，镜头里，王珊珊兴奋地大喊，“我们是冠军！“
赛后的数据显示，本次亚洲杯王珊珊5次出场，出场时间长达418分钟，进球5粒，助攻2次，抢断4次。而在后防线上，王珊珊成功解围12次，封堵2次，拦截5次。比赛结束后，有网友留言：“王珊珊，半决赛118分钟绝平，点球绝杀，决赛第94分钟送出绝杀助攻。什么叫中国队长！？”
王珊珊在赛后的采访中说，她非常看重这次夺冠，中国女足正面临新老交替，中国女子足球运动想要发展提高，需要更多的人参与进来，需要社会层面有更多的足球文化构建，营造更好的足球氛围。“我们这个冠军，对所有这些，都是意义非凡的。”
“这次亚洲杯夺冠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中国女足还要准备迎接亚运会、世界杯、奥运会预选赛等一系列的任务与考验，球队不能在荣誉面前做太久的停留。”面对镜头，王珊珊眼神坚定，“从现在开始，我们自己首先要冷静下来，因为女足一步步前进，需要的是脚踏实地，不可能靠热度来维持。”
32岁的王珊珊没有对媒体透露过自己何时会停下脚步，她曾说，如果有一天自己不能再踢球了，她一定还会继续留在这个领域。“也许是当教练，也许是做其他跟足球有关的工作，毕竟它已经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2016年1月，王珊珊曾经回到母校东升三小担任足球形象大使，耿宏杰组织了一场教工代表队和学生校队的对抗赛，邀请王珊珊加入。当时王珊珊穿着一双旅游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耿宏杰作为那场比赛的裁判员在一旁吹哨，看着王珊珊时而胸部停球，时而带球过人，平日里腼腆的王珊珊，在球场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一定很喜欢足球。她在球场上奔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那种快乐。”
2022年2月6日，亚洲杯颁奖典礼上，王珊珊与队友一起捧起奖杯。来源：王珊珊微博
亚洲杯颁奖典礼上，王珊珊小跑穿过人群，接过最有价值球员奖杯后，高举起奖杯，众人一阵欢呼。典礼过后，足球场又恢复了平静。汗水藏进泥土里，草地上萌发着一片新绿。
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编辑 袁国礼 校对 李立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