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个上集,过几天再来下集。
恒大的雷是怎么引爆的?2021年9月,一则有关恒大暴雷的消息在网上炸开了锅。据说,恒大财富理财产品自9月8日起停止兑付。这些理财产品总额达到400亿元,其中不少是由员工购买的。经查,“中国恒大(HK,03333)”的2021年半年报显示,其负债总额已高达19665亿元,比年初的1.95万亿元还略有增长。一时间,舆论哗然,“虎躯”和“娇躯”都为之一振。惊魂稍定,便冷静思考,咋回事?
一、恒大与许教授1.1、恒大有多大?
恒大是许家印于1997年创办的。当时,他已年近不惑。创业维艰,他在一篇自述中说,“经常深更半夜开会,一开就是一个通宵。”
中国恒大集团(以下简称“恒大”或“公司”)于2006年在开曼群岛注册成立,2009年在香港联合交易所(联交所)上市。2018年之前,总部在广州;之后,移到了深圳。
自2016年起,恒大开始进入世界500强。此后,其位次越来越高。2020年,按其年报披露的营业收入为5072.48亿元;按财富中文网披露的年度营业收入为735亿美元,并在2021年的世界500强排名中位于第122位。
看到这些天文数字一样的数字,可能没感觉。有个办法是把它们放到一个参照系中进行对比。在2021年的500强中,排名第一的沃尔玛营收为5592亿美元;排名第101位的是我国的国家能投集团,营收为807亿美元;排名第201位的是浦发银行,营收为526亿美元;排名第500位,营收需要240亿美元(去年需要250亿美元)。另外,阿里巴巴第63位、营收1059亿美元;腾讯第132位,营收699亿美元。
截止2020年末,恒大的员工人数为123,276人。以此计算,人均营收为411万元。这是一个反映人员效率的重要指标。凡有不服者,请自行计算贵司的数字。华为(第44位)的该数字为(8914亿元/19.7万人)452万元。
1.2、许教授是谁?
众所周知,恒大的创始人和董事局主席是许家印。按粤语发音,叫Hui Ka Yan(辉卡堰?)。按福布斯2021年全球富豪榜,许教授的身价为277亿美元,排名第53位。
恒大在其2020年报中称许先生为“许家印教授”。并介绍,他自2003年起出任武汉科技大学管理学教授,2010年起任博士生导师。其背后的原因不难猜到。许教授在1978年考上了这所大学,当时还叫武汉钢铁学院。在“知网”中可以查到许教授发表的文章,共11篇。一般大学的一般教授要是这样,一般在年度考核时是过不了关的。结论:许教授不一般。职称、职务成了一种“帽子”或光环,授予方和接受方是怎么想的?
为了把这“瓜”吃得尽量干净,我们又去了一趟武汉科技大学的官网,看到下面这个。许教授招生结果怎么样?不得而知。如果读一个博士,会不会实现“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梦想呢?
据介绍,2016年该学校与恒大集团签署战略合作协议,2019年正式更名为恒大管理学院。当然,大学必须有大楼。这大学,还有一栋大楼叫“恒大楼”。在下图中,几乎不用找,许教授必须是C位。
恒大足球学院,也在这里。
二、恒大的资产负债率评价2.1、数据来源的纠结
要分析恒大的财务数字,先需要确定其数据来源。不同来源的数据,有可能口径不同,也可能质量和可信度不同。一般情况下,看上市公司的数字就足够了。大家在网上看到的“恒大负债1.95万亿元”,也是来自上市公司披露的年报。但是,为了便于将恒大与其他进入500强的中国房企相对比,我们查阅了财富中文网公布的财务数字。
笔者发现,在财富中文网对世界500强进行排名时,并不是直接、简单地采用上市公司的数据。其可能的原因有两个。其一,在一个巨型公司中,往往存在已上市和未上市的部分。这样,“XX集团(包含未上市的部分)”的口径就大于“XX股份(已上市的部分)”。如果《财富》杂志采用的是集团数,就比上市公司数据更准确。
其二,在合并报表中,净资产和净利润都存在少数股东享有的部分。如果扣除掉,剩下的就是归母的(归属于母公司股东的)净资产和净利润。按归母净资产计算资产负债率,相当于把少数股东权益也视为负债,结果就会偏高。这样计算,并不合理。
可惜,财富中文网并没有解释数字来源和口径。除了个别公司会同时披露财务数字的美元金额和人民币金额(比如华为)之外,大量中国公司只会披露人民币金额。为了确定上面的猜测,我们计算了一些财务数字的美元数和人民币数之间的比例关系。结果发现,它们之间并不符合美元汇率(1美元约等于6.5元人民币)的比例关系。有五点几的,也有七点几的。这就可以逆推,在编制500强排行榜时,财富中文网不仅按照某个汇率进行了财务报表折算(期末汇率或即期汇率),还变换过报表口径。具体如何变换,我们不得而知。
因此,在谈到恒大的各项财务数字时,都需要小心其数据来源。为了便于将恒大与其他超大型房企相对比,我们主要采用财富中文网公布的数字。
2.2、恒大资产负债率的趋势分析
财务分析的方法中,主要有四种方法:结构分析、趋势分析、比率分析、标杆分析。资产负债率本身就是一种结构百分比。要评价恒大的近2万亿负债高不高,可以纵向来看其发展历史,即趋势分析,见本小节。也可以横向来对比其同行,即标杆分析,见后面第2.3小节。
下图数据是从恒大上市公司年报中摘录的。从中可以看到,2017年末,其资产负债率达到最高,86%,其后有所降低,但成效不够明显,2020年末仍为85%。在负债率基本持平的情况下,资产总额和负债总额都在大幅度增加。这表明,公司的高负债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随着业务发展而堆积起来的。业务才是财务的原因。
再看《财富》的数字。下表中,单位为百万美元。我们从财富中文网中找到了恒大近6年的重要财务数字。需注意,2021年排行榜中的资产和股东权益,取的是2020年末数,或者说排名当年的年初数。恒大的资产负债率从2017年末起就处于93%的极高水平。后来的“降杠杆”努力(如果有的话)仅仅停留在嘴皮上,最近两年仍高于93%。在最近的6年中,资产在快速增长,2020年末的3527亿美元是2015年末1166亿美元的3倍多。但同时,净资产(即股东权益)基本保持在200亿美元左右。这样的资产增长,当然是靠大量新增的负债。业务增长太快,融资很可能跟不上。
3、恒大资产负债率的标杆分析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类似地,大家也常说“别人家的孩子”。先来看国有大型房地产企业的负债率,平均值为68.6%。从国务院国资委发布的《企业绩效评价标准值(2021)》(经济科学出版社,2021年)中可以找到以下数据。它反映的是2020年末的情况。这些数值表明,房地产行业的负债通常多于其他(非金融)行业,尤其是制造业。其原因主要是“期房”销售所形成的大量预收账款,属于行业特色。但是,不能以此为借口,就否定恒大负债率过高的现实。而且,考虑到国企在融资便利度上优于民企,可能民营房企的负债率平均数更低。那么,恒大的负债率高于同行的程度就更加突出。
一般来说,规模越大的公司,融资越便利。学术研究表明,规模与负债率(常被称为杠杆率,Leverage)成正相关关系。原因可能是,规模(大)常被借贷市场理解(误解)为信用(强)。所以,国企的数字可能还不足以对恒大负债率的高低下结论。
我们再把恒大的财务指标值与同行进行对比。在2021年世界500强中,房地产企业共有8家,全部为中国企业。除恒大外的另7家,资产负债率的均值为88%。这些数据,反映的是2020年末的情况。拿恒大的93%跟它们比,只有绿地和保利与之相近。不过,这“八大家”的数字也告诉我们,恒大并不孤单。行业特色,加上巨型规模,使得这些房企都呈现出极高的负债率。至少,这会让我们的批评之声指向一个群体,指向某些系统性原因,而不只是针对个体,不只是泄愤。
总之,恒大的负债率太高。虽然房企的高负债是一种行业常态,因为有大量预收账款(还没有交房就开始收的钱),但过犹不及,弦绷得太紧就容易断。负债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要适度。就算你能够借到钱,也不是非借不可。适度负债理论,以及更宽泛的资本结构理论,是公司财务(或称财务管理)中非常经典的话题。已有文献如汗牛充栋,比如权衡理论、MM理论等等,兹不赘述。
有趣的是,心理学的研究也能得出相同的结论。最近,笔者读到一本书,叫《稀缺》。两位作者分别是哈佛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的知名学者。如果不算注释,这本书只有250多页。而且干货不多,以心理学实验为主的例子很多,通俗易懂。有闲暇的话,“您值得拥有”。没空的话,下面给您介绍一点。
书中所说的“稀缺”,不仅仅是财务或经济上的,还包括时间、认知资源等。笔者将其核心思想概括如下图,重点在左下角。稀缺可以带来积极的后果,叫“专注红利”;但是,稀缺也会导致心智(Mind)的“带宽负担”,也就是影响我们的认知能力(包含但不仅是变傻了,IQ降低)和执行控制力(有时不是我们自控能力不足,而是烦心事太多)。显然,我们日常生活中也会如此。当心有旁骛或过于执着时,容易忽略其他本该关注的事项,看似“忘性大”,会犯一些低级错误;当截止日临近,容易忙中出错,或降低工作质量(亦即病急乱投医,或者事急从权、事缓则圆,所以要有更小的、更多的截止日);即使靠熬夜、加班、赶工(向未来借用资源),事情也会越堆越多,陷入“贫穷和忙碌”的恶性循环(可以推论,“996”的效率是堪忧的)。
反之,依靠储蓄、保留一些余闲(Slack,有时译作松懈),只要不是过度的闲置、浪费,就能把事情做得更好。这也就是充裕(或冗余)的意义。说到底,这是一种权衡,简直跟融资的权衡理论如出一辙。企业的负债率,岂非亦然?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不同学科的知识在山脚下分野、在山顶上汇合”吧。
三、高负债的原因
接下来,还需要思考两个问题。一是高负债的成因,即影响资产负债率的各种因素;二是高负债的危害,即其经济后果。知其因果,也就知其所以然,就可以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我们将这些关系综合起来,图示如下。没有足够的资金(尤其是现金)还本付息,或者说现金持有量短缺到难以偿还到期负债,出现资金链断裂,是最终的苦果。其他后果,还包括许教授的身家起起落落。但是,其源头是融资需求太高、而还款能力太低。二者都源于过高的增长率。俗话说,“梦想与能力不匹配”,必受其累。本节先谈原因。
一说到增长率,直觉总是希望越高越好。但是,理性的观点并非如此。增长只是愿望,它还受到能力与条件的限制。其一,高增长需要高投入,但企业的融资能力会遇到上限,用于融资的担保物的价值是有限的。在财务管理教材中,通常会谈到“可持续增长率”,就是指在不增加负债、仅依靠留存收益的情况下,企业能够达到的最大增长速度。下文可以看到,恒大的增速有多高,目测也看得出远超其可持续增长率。有兴趣的朋友,也可以计算一下。而且,在接近“内力耗尽”时,融资的边际成本会增加,也就会出现“高利息”。
其二,企业家及管理层的管理能力也会遇到短板。这时,业务的利润率会下降,出现低收益。
其三,一个特定市场的增长空间也是有限的,此即外在条件的约束。如果在熟悉的业务领域难以增长,就容易想到业务多元化,这时候的能力短板将更加突出。而且,恒大想要进军的行业要么是前期非常“烧钱”的新能源汽车,要么是“恒大童世界”,这是一个典型的投入大、见效慢的“重资产”行业。因此,多元化会进一步拖累利润率。公司的多元化扩张的实质,是从供血紧张的部位抽血,去给初期亏损的项目“输血”,在战略上是危险的。
恒大在其2020年报中声称,“集团已完成从地产向「多元产业+数字科技」转型”,形成了“八大产业平台联动”的格局。具体包括恒大汽车(00708.HK)、恒大物业(06666.HK)、恒腾网络(00136.HK,电影)、房车宝集团(经纪平台)、恒大童世界、健康产业、恒大冰泉。其中,汽车和童世界都提到要做全球最大,但这谈何容易?凭什么干翻马斯克(世界首富啊!)的特斯拉,还要同时战胜迪士尼乐园?所以,无论高增长还是多元化,如果再继续追问其原因的话,恐怕还是企业家的过度自信吧。
前段时间,恒大研究院的微信公众号“泽平宏观”发表文章说,任泽平早就提醒过公司决策者高负债的风险,却被指责“格局太小”。如果让我们这些“事后诸葛亮”来看,企业家的“格局太大”也未必就对。激进和保守,都是罪。但要不偏不倚、取中庸姿态,也是知易行难。
下面分别看恒大的营业收入增长率和净利润率,仍采用《财富》的数据。
恒大在2016~2018年中,连续三年增速在50%左右。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随后,才放慢了步伐,收入基本保持不变。同时,净利润的绝对数在2018年达到56.53亿美元,为近年的最高水平。随后,则不断减少。净利润率指标上,近两年大幅下跌。可以说,它后来的低收益是为过去的高增长“买单”。
同样,“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再对比一下同行,我们会更清楚地看待恒大的高增长、低收益。另7家中国巨型房企在2020年的净利润率,平均为9.59%(恒大是1.59%)。在销售增长率上,平均为14%(恒大是6.3%)。再仔细看,正好是绿地、保利这两家负债率最高的公司,净利润率最低,销售增长率也较低。
可见,高速增长不一定是好事。“大而不强”,迟早要付出代价。在“百年老店”(长寿企业)最多的日本,增速太快的时候,企业家反而要有意减速,以图安全、持续,避免翻车。类似的,在德国,“隐形冠军”式的企业看重的不是短期增速,而是长期发展。增长不一定是发展,发展是有质量的增长。
同时,多元化也很危险,尤其是不相关多元化。下图摘自公司2020年的“分部报告”。图中显示,如果不包含分部间收入的话,除了房地产、物业投资、物业管理之外的其他业务,收入只有48.68亿元,但亏损为15.54亿元。而且,这还没算融资成本,即利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