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一度的男子足球世界杯就要来了。在未来的一个月里,本次世界杯的主办国卡塔尔无疑会吸引全世界的目光。
2022年11月15日,巴西,2022卡塔尔世界杯前瞻,巴西国民涂鸦街道为球队助力。
在足球的世界中,巴西是战绩最为辉煌的一个,曾经五次夺得世界杯冠军,有“足球王国”之称。今年世界杯,巴西队又是头号夺冠热门。不过,足球这项“舶来品”能够成为巴西的“国球”,却颇费了一番周折。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1938年那个遥远的六月。
巴西本来是葡萄牙在南美洲的殖民地,于1822年脱离葡萄牙独立,又于1889年成立共和国。巴西的人种构成十分复杂,进入20世纪之后,在巴西占据统治地位的是白人,混血人、黑人和印第安人则位居社会的中下层。
现代足球于1863年诞生在英国。究竟是谁率先将足球带到了巴西,一直存在争议。巴西官方将这一荣誉归在了出生于圣保罗的查尔斯·米勒名下。米勒的父亲是苏格兰移民,年轻时曾到英国求学,参加了学校的足球队,由于表现出色,后来又在南安普顿等俱乐部里踢球。返回圣保罗后,米勒与朋友一起,于1894年依托当地的一家板球俱乐部创建了巴西的第一支足球队——圣保罗竞技队。1902年,在里约,另一位曾在瑞士留学的英国移民后裔奥斯卡·考克斯创建了弗卢米嫩塞足球俱乐部。
如今的足球运动员大都出身平民家庭,但足球在引入巴西之初,却是一项不折不扣的精英运动,参与者全都是上层阶级的白人。圣保罗竞技队的大部分成员是当地英资公司的高级职员,弗卢米嫩塞队也明确规定,只有富人家庭的子弟才可以加入。这些人参与足球运动,除了强身健体之外,还把它当作一种上流社会的社交途径。
不过,那时候足球只是上层阶级喜爱的众多运动之一。除足球外,划船、网球、棒球、旱冰、体操、击剑和自行车等运动也颇受他们欢迎。划船之类的运动需要购买昂贵的装备,参与者注定仅限于上层阶级。与此相比,足球对装备、场地和参与者身体条件的要求很小。一场非正式足球赛人数可多可少,场地可大可小,人们无论年长年幼、高矮胖瘦、强壮与否都可以参与。甚至只要有一个球,一块空地,用砖头摆一个简易的小门就可以开踢。这些特点决定了足球是一种天生的平民运动,因此,当足球运动在巴西落地生根之后,便迅速冲出上流社会,传播到中下阶层。
随着时间的推移,巴西外资工厂里的工人,以及本土的黑人、混血人都投入到了足球运动中。有一次,英国埃克塞特俱乐部主席随队到巴西访问,当他离开里约时,吃惊地看到码头边上有一群踢球的黑人,他们大部分都赤着脚,在猛烈的阳光下享受足球的快乐。1922年,巴西作家利马·巴雷托也写道,在里约,无论贫富、年龄和肤色,人人都已参与到足球运动之中。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8日,巴西里约热内卢,莫罗达米内拉贫民区,男孩们正在马蒂亚教授足球学校上课。
一开始,上层阶级对中下阶层参与足球运动颇为不屑,受他们控制的媒体在谈到平民球员时,甚至将其与犯罪行为联系起来,称之为“暴徒”和“游民”。但随着足球运动参与者不断增加,中下层平民也纷纷组建自己的俱乐部,一些小型俱乐部开始吸收黑人和混血人做球员。
尽管如此,在巴西的那些精英俱乐部中,种族歧视仍很严重。例如,有一位名叫卡洛斯·阿尔贝托的混血球员,一开始在里约的一家小俱乐部踢球,在那里几乎没人介意他的肤色。但是,当他转会到弗卢米嫩塞队之后,因为担心受到歧视,在进入球场前特意将白色的米粉涂在脸上,导致从更衣室出来得太晚而最后一个入场。这种行为显然不可能骗过观众,反而让他沦为笑柄,不久就有观众在比赛时冲他齐声高喊“白粉”,后来这个词也成为了弗卢米嫩塞队的绰号之一。
而且,在国家队层面,对要不要接纳非白人球员也出现了争议。1920年,比利时国王到访里约,官员们为了向喜爱运动的国王展示巴西的“文明形象”,安排了一场只有白人球员参加的表演赛。为准备1921年在阿根廷举办的美洲杯,两位国会议员提出应彻底禁止黑人球员加入国家队。此举引发了激烈的讨论,据说最终是当时的巴西总统埃皮塔西奥·佩索阿拍板决定国家队不得征召黑人球员。
1929年爆发了世界性的经济危机。1930年10月,巴西军方发动政变,将热图利奥·瓦加斯推上总统宝座。除了经济问题,瓦加斯政府面对的另一个当务之急是改变整个国家一盘散沙的状况。巴西是南美洲最大的国家,幅员辽阔,不同地区都有各自的利益。而且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巴西在1880至1914年间接纳了约400万移民。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新移民抵达巴西后形成了各自的群体,又在与其他民族的通婚过程中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混血人,各群体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虽然已经独立100多年,但当时巴西人民普遍缺乏统一的民族认同感。
1938年,热图利奥·瓦加斯。
另一个麻烦在于,当时巴西国民的平均受教育程度很低,据统计,在1930年巴西的3500万人口中,文盲率达到57%。瓦加斯政府要想尽快在国民中建立起统一的民族意识,光讲大道理是行不通的,必须采用大多数老百姓都能接受的方式。
瓦加斯政府找到的第一个途径是巴西中下层民众喜爱的桑巴音乐和舞蹈。桑巴最早是16世纪由非洲黑人奴隶带到巴西的,在此后四个世纪的发展历程中逐渐融入了印第安和欧洲的艺术元素,成为一种“混血”的艺术形式。在1930年之前,桑巴一直不受巴西上层阶级待见。但是,由于桑巴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此时便被瓦加斯政府塑造为“国舞”。政府通过资助桑巴学校、创办电台节目等方式来普及桑巴,还将一年一度的里约狂欢节塑造为国家盛典。
瓦加斯政府找到的第二个途径便是足球。此前巴西的体育运动基本上都是民间自发组织的,政府很少参与。在瓦加斯上台前几个月,第一届世界杯在乌拉圭举行,巴西与南斯拉夫和玻利维亚同组,未能小组出线。1934年,第二届世界杯在意大利举行,由于路途遥远,准备不足,漂洋过海前去参赛的巴西队在欧洲像吉普赛人一样疲于奔命。那届世界杯改为单淘汰赛制,巴西队首场比赛就以1:3的比分败给了西班牙队,惨遭淘汰。由于经费短缺,巴西队此后不得不额外参加了九场表演赛赚取回程路费。
讽刺的是,就在这届世界杯上,东道主意大利队夺冠,球队中有一位名叫安菲洛吉诺·瓜里希的球员。他本来出生在巴西,曾在巴西国内的多支球队效力,还代表巴西队参加过美洲杯。1930年乌拉圭世界杯前夕,瓜里希正在圣保罗的科林蒂安俱乐部踢球。由于里约和圣保罗两座城市在国家队主导权方面的矛盾,圣保罗方面禁止在本市俱乐部效力的球员加入巴西足联,这导致瓜里希没能入选那届国家队。1931年,瓜里希转会至意大利的拉齐奥队,由于他拥有意大利血统,随后就取得了意大利国籍,最终作为意大利队的一员夺得了第二届世界杯冠军。
1937年11月,瓦加斯发动了另一场政变,强行解散议会,颁布新宪法,建立了以总统为核心的强权政治,称之为“新国家”。尽管瓦加斯本人不太喜欢足球,但这并不影响他将足球视为建设“新国家”的重要一环。瓦加斯认为,足球运动的激情可以团结政治倾向完全相反的派系,促进国家统一意识的形成。为此,政府设置了专职部门来组织和扶助全国范围内的体育活动。
紧接着到来的1938年法国世界杯,便成为巴西在世界舞台上展示国家新形象的绝佳机会。
为了避免上一届世界杯的窘况再次发生,巴西体育联合会发起了一场运动,通过售卖邮票的方式为国家队筹集资金,这些邮票上印有“支持国家队是所有巴西人的责任”字样。该组织还向工商业界和政府官员广泛寻求捐助,瓦加斯也提供了20万巴币的政府拨款。
1938年6月19日,在波尔多举行的世界杯足球赛期间,巴西前锋列奥尼达斯(左)在一名瑞典后卫面前控球。 列奥尼达梅开二度帮助巴西4-2战胜瑞典。
在国家队出发前,瓦加斯接见了全体队员。他特别鼓励了黑人球星莱昂尼达斯·达席尔瓦,希望他为国争光。司职前锋的莱昂尼达斯是当时巴西黑人球员的典型,他从小在里约长大,在街道和海滩上练习足球,成为职业球员后,凭借其出色的表现获得了“黑钻石”的绰号。
一时间,足球成为了巴西媒体上的主要话题,广大民众对此次世界杯充满了期待。报社和电台记者随国家队一起乘船前往欧洲,巴西广播电台决定斥巨资通过越洋电话对巴西队的比赛进行现场直播,这也是巴西第一次在全国范围内直播来自另一块大陆的足球比赛。
这届世界杯依然采用单淘汰赛制。在与波兰队的第一场比赛前一天,巴西媒体热情地报道,所有巴西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国家队的世界杯首秀上。尤为可喜的是,生活在里约和圣保罗的那些仍将自己视为暂住的侨民而不是巴西人的欧洲移民,也都表示希望巴西队战胜波兰队。
比赛当天,解说员加利亚诺·内图用充满激情的声音将比赛实况传播给了收音机前的巴西听众。虽然受技术条件的限制,广播里有些杂音,但所有听众都被他的精彩解说所吸引。最终,巴西队以6:5战胜波兰队。在圣保罗,包括各国移民在内的成千上万的市民在巴西队获胜后疯狂庆祝。一时间,移民群体间的分歧似乎消失了,记者们在报道中纷纷强调是巴西队的出色表现促成了国家统一,连那些外国侨民也通过世界杯变成了巴西的一份子。在里约,甚至出现了乐极生悲的事,49岁的邮电局长马里奥·巴莱斯当在巴西队打进第六个球时因过于激动而突发疾病去世。
在第二场比赛中,巴西队与捷克斯洛伐克队1:1打成平局,根据当时的规则需要在两天后重赛。6月15日,在东北部的累西腓市,为了收听比赛直播,政府办公室和商业部门纷纷提早关门,每一间有收音机的餐馆和咖啡馆都挤满了蜂拥而至的民众,当地报社干脆在门口支起大喇叭向民众广播。当比分最终定格在2:1,民众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全市各处的汽车司机狂按喇叭,工厂里则传来了汽笛声。随后民众自发组织了一场游行,挥舞着国旗庆祝胜利。
巴西的知识分子纷纷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盛赞巴西队的胜利对整个国家的意义。其中,在累西腓,有一位名为吉尔贝托·弗雷尔的学者,曾在美国学习社会学,此前几年撰写了一系列关于巴西历史和社会的文章。比赛结束后,当地记者在报社前的人群中找到了刚刚收听完直播的弗雷尔,询问他对巴西队胜利的看法。随后两天报纸不仅登载了对弗雷尔的采访,还全文发表了他专门为此撰写的文章《混血足球》。
弗雷尔认为,巴西队在比赛中展现出的勇敢和团结精神激励了全国人民。尤为重要的是,这一次政府摒弃了从前只让白人球员组队的政策,向欧洲派出了一支包含各个种族的“真正的巴西队”。他强调,纯白人国家队不能代表真正的巴西人民,如今多种族的巴西队,相比于欧洲球队具有许多优秀的特质,他们技术娴熟,头脑机灵,动作敏捷,极具个人才华和临场发挥能力。这些特点恰似巴西人的舞步,表现了巴西人的“混血”特性。
弗雷尔借用古希腊神话中的神灵,将欧洲的足球传统称作“太阳神阿波罗风格”,其特点是理性、纪律和力量,缺点是球员在踢球时总是墨守成规,横冲直撞,动作僵硬。而巴西人的混血特性使得巴西球员自由洒脱,展现的是一种“酒神狄俄尼索斯风格”。
第二场比赛后,巴西举国上下都期盼着巴西队能够在半决赛中战胜强大的意大利队,挺进决赛。遗憾的是,巴西队最终以1:2的比分输掉了比赛。即便如此,巴西教育部长仍然致电巴西队表示热烈祝贺,认为他们虽败犹荣。此后,巴西队在三、四名决赛中4:2战胜瑞典队,最终拿到那届世界杯的季军。
当返航的巴西队在里约登岸之后,球员们乘坐敞篷汽车在全市游行,成千上万的市民涌上街头欢迎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其热烈程度绝不亚于迎接冠军凯旋。莱昂尼达斯在本届世界杯中独进七球,获得最佳射手,也成为全体巴西人的偶像,瓦加斯总统公开与这位新的“民族英雄”合影。
弗雷尔的文章强调了黑人文化给巴西带来的巨大价值,将混血特质视为巴西文明的基础,他的这番言论激发了许多人的灵感。此后由不同种族和肤色球员组成的国家队一直被视为整个巴西的象征。当然,现实中广泛存在的对黑人和混血人的种族歧视不可能由于一届世界杯而消失,但无论如何,1938年都成了足球作为巴西国球的元年。
1958年6月29日,瑞典,1958世界杯决赛,瑞典2-5巴西。打入两球的贝利被热情的巴西球迷所包围。
在苦苦等待了20年之后,1958年,由贝利、加林查等黑人和混血球员压阵的巴西队终于第一次夺得世界杯冠军。直到今天,人们仍然习惯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描述巴西文化所孕育的这种足球风格:桑巴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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